近年来，数字货币的全球竞争格局逐步形成，并呈现出CBDC（央行数字货币）与稳定币双赛道并行的趋势。这一趋势的背后，是数字经济加速发展与新冠疫情带来的外部冲击共同作用的结果。一方面，数据作为核心生产要素推动经济活动全面数字化，货币形态随之演变；另一方面，疫情促使公众减少现金使用、加速线上交易，进一步催化了货币的数字化进程。
在此背景下，各国公共部门与私人机构分别选择了不同的技术路径和战略方向：CBDC以维护货币主权为核心目标，强调监管合规与系统稳定性；而稳定币则依托大型科技公司生态，聚焦支付效率与全球化布局。这种分野不仅体现了技术路线的差异，更反映了不同经济体在数字经济时代对货币控制权与金融基础设施主导权的战略考量。
中国作为数字人民币（e-CNY）研发的先行者，在CBDC领域已取得显著进展，但同时也面临来自美元稳定币体系的竞争压力。如何在保障金融安全的前提下，平衡技术创新与监管边界，成为我国应对数字货币国际竞争的关键命题。
数字货币发展的核心驱动因素
数字货币的快速发展受到多重因素的推动，其中数字经济崛起、疫情冲击以及公共与私人部门的战略差异构成了其核心驱动力。
首先，数字经济的持续扩张正在重塑货币形态。随着数据成为关键生产要素，经济活动日益依赖于数字化平台和工具，个人与企业的资产也逐步向数字形式转化。作为经济关系的核心媒介，货币的功能必须随之演进以适应新的生产力结构。这种内生性变革需求为数字货币提供了理论基础和现实必要性。
其次，新冠疫情加速了这一进程。出于对病毒传播的担忧，公众减少了现金使用频率，线上交易和电子商务因此激增。同时，经济不确定性促使行为主体增加预防性资金储备，进一步提升了对安全、便捷、可追溯的数字化支付工具的需求。这些变化共同推动了全球范围内对数字货币的关注和采纳。
最后，公共部门与私人部门在数字货币发展中的战略动机存在显著差异。各国央行主要出于维护货币主权和金融稳定的考虑，积极推动CBDC的研发与试点，以确保国家货币体系在未来数字环境中保持主导地位。而私人部门，尤其是大型科技公司，则更倾向于通过稳定币构建基于自身生态系统的支付网络，从而获取更大的市场控制力和商业价值。这种双重路径的形成，使得数字货币竞争呈现出CBDC与稳定币并行发展的“双赛道”格局。
上述三方面因素相互作用，不仅加快了全球货币数字化的步伐，也为不同类型的数字货币提供了各自的发展空间和战略定位。
CBDC赛道的全球布局与技术演进
1. 主要经济体CBDC研发进展对比（中国/欧美/新兴市场）
在全球CBDC研发进程中，中国、欧美及新兴市场呈现出差异化的发展路径。中国在数字人民币（e-CNY）的研发与试点方面走在世界前列，已实现多场景、大规模测试，用户渗透率和交易规模持续增长。相较之下，美国在CBDC领域起步较晚，尽管美联储于2022年发布首份数字美元讨论文件，但整体态度仍偏谨慎，更倾向于通过监管框架推动私人稳定币发展。欧洲央行则积极推进数字欧元项目，已进入概念验证阶段，并强调隐私保护与金融稳定之间的平衡。英国央行亦发布数字英镑研究白皮书，探索其在支付效率和金融包容性方面的潜力。新兴市场方面，巴哈马、东加勒比和尼日利亚已推出零售型CBDC，主要目标在于提升支付效率和金融普惠；而泰国、韩国、新加坡等国则聚焦批发型CBDC与跨境支付实验。
2. 数字人民币的技术框架与试点成效
数字人民币采用“双层运营体系”，即中国人民银行向商业银行等运营机构发行CBDC，再由后者向公众提供流通服务。其技术架构基于联盟链，兼顾安全性与可控性，支持“双离线支付”功能，提升极端场景下的可用性。截至2021年底，数字人民币试点场景已超800万个，交易金额达875亿元，用户钱包数量突破2.6亿。2022年初，数字人民币App上线主流应用商店，下载量迅速突破千万，标志着其从封闭测试向公众普及迈出关键一步。试点成效显示，数字人民币在政务、交通、零售、医疗等高频支付场景中展现出良好适应性，为后续全面推广奠定基础。
3. 跨境支付场景的突破：mBridge与Dunbar项目解析
跨境支付是CBDC应用的重要方向，当前多个多边合作项目取得实质性进展。其中，mBridge项目由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究所牵头，联合BIS、香港金管局、泰国央行及阿联酋央行共同开发，旨在构建基于分布式账本技术（DLT）的跨境支付平台。其第二阶段原型已实现多央行参与的CBDC发行、回收、交易监控及智能合约应用，支持流动性管理与监管合规。另一代表性项目为“邓巴项目”（Project Dunbar），由澳大利亚、马来西亚、新加坡和南非央行与BIS合作推进，目标是建立共享的CBDC结算平台，探索其在国际清算中的可行性。这些项目标志着CBDC从国内支付向跨境金融基础设施延伸，未来有望提升全球支付效率并重塑国际货币体系。
稳定币赛道的监管博弈与生态扩张
1. 美国稳定币监管框架的演进路径
美国对稳定币的监管态度经历了从观望到逐步规范的过程。2018年，纽约金融服务局（NYDFS）率先批准两家机构发行基于美元储备的稳定币，标志着监管初步认可。2020年，货币监理署（OCC）允许联邦银行持有稳定币储备并参与区块链节点运营，为银行发行自有稳定币铺路。2021年底，总统金融市场工作组（PWG）发布《稳定币报告》，指出其潜在风险，并建议将发行人限定为受保险的储蓄机构，同时强化对钱包服务商等环节的监管。2022年初，美联储发布首份数字美元讨论文件，虽未明确支持CBDC，但强调需评估稳定币在支付系统中的作用。整体来看，美国正通过立法和监管协调推动稳定币纳入正规金融体系，以平衡创新与风险控制。
2. Diem项目重组与BigTech生态整合
Diem项目作为Meta主导的稳定币计划，在遭遇监管阻力后被出售给Silvergate银行，这一重组并非项目终结，而是策略调整。收购方Silvergate具备合规银行资质，有望依托其加密友好型监管环境重启稳定币发行。更重要的是，该项目可能嵌入Meta、Uber等大型科技公司生态，形成跨平台支付网络。BigTech企业凭借用户基数和技术优势，能够快速构建全球支付场景，Diem的重组正是私人部门数字货币战略的一次关键布局。未来，若该模式成功落地，将对传统跨境支付体系构成实质性挑战。
3. 元宇宙/NFT场景下的稳定币应用前景
随着元宇宙概念兴起，虚拟经济活动日益活跃，NFT成为数字资产确权与流通的重要载体。在此背景下，稳定币因其价值锚定特性，成为连接现实世界与虚拟经济的关键桥梁。社交平台、游戏生态及去中心化应用（DApp）中，稳定币可用于激励机制、交易结算及资产配置，提升虚拟经济系统的流动性与稳定性。尤其在用户生成内容（UGC）平台中，稳定币可实现创作者经济的价值闭环，增强用户粘性。尽管当前仍处于探索阶段，但大科技公司若能整合社交、支付与虚拟资产功能，或将催生新一代数字金融基础设施，推动稳定币在元宇宙生态中加速渗透。
双赛道竞争模式的深层矛盾分析
1. 技术路线差异：主权货币 vs 商业创新
CBDC与稳定币在技术路径上的根本区别，体现了公共部门与私人部门对数字货币的不同定位。CBDC以国家信用为背书，依托央行的集中化或混合型架构设计，强调安全性、合规性与系统稳定性。例如，数字人民币采用“双层运营体系”，由央行主导发行，商业银行和支付机构承担流通职能，确保货币政策传导机制不受干扰。相较之下，稳定币多基于区块链分布式账本技术，依托智能合约实现自动化清算与结算，其核心逻辑是通过商业生态整合提升支付效率。如Diem项目（现Silvergate银行支持）试图构建一个全球化的支付网络，利用Meta等社交平台的用户基础快速渗透市场。这种技术路线的分野，不仅决定了两种货币形态的功能边界，也反映了其背后治理逻辑的根本差异。
2. 场景适配性对比：跨境支付与虚拟经济融合
从应用场景来看，CBDC更适用于传统金融基础设施完善、监管要求严格的现实经济场景，尤其在跨境支付领域展现出潜力。mBridge项目已验证CBDC在国际贸易结算、供应链金融等领域的可行性，并可通过智能合约实现自动化的流动性管理与监管合规。然而，稳定币凭借其天然的互联网属性，在虚拟经济场景中更具优势。随着元宇宙、NFT等新兴数字经济形态的发展，稳定币成为连接现实资产与虚拟资产的重要媒介。例如，若社交平台将稳定币嵌入用户奖励机制与内容变现体系，可能迅速形成闭环生态，推动其在虚拟经济中的广泛使用。因此，CBDC与稳定币在不同场景下的适配性差异，将进一步影响其在全球数字经济中的角色分工。
3. 系统性风险评估：金融稳定与货币主权博弈
从宏观视角看，CBDC与稳定币的竞争本质上是金融稳定与货币主权之间的博弈。CBDC作为央行直接负债，具有最终性、日内流动性和最后贷款人功能，能够有效降低支付系统的信用风险与操作风险。而稳定币依赖于私人机构的信用支撑，即便锚定法币，仍存在储备资产不透明、赎回机制不稳定等问题，可能引发挤兑风险并冲击金融体系。此外，稳定币的大规模跨境流通可能侵蚀主权货币地位，甚至挑战美元体系本身。若多个BigTech企业发行的稳定币形成封闭生态，或将导致全球货币体系碎片化。相比之下，CBDC在维护货币主权、保障政策独立性方面具有制度优势，但也需防范其对现有金融中介结构的潜在冲击。因此，如何在技术创新与金融稳定之间取得平衡，将成为各国数字货币战略的核心考量。
中国应对双赛道竞争的战略选择
面对CBDC与稳定币并行发展的全球数字货币竞争格局，中国需在巩固数字人民币优势的同时，前瞻性布局国际合作与监管体系，以提升战略主动权。
1. 数字人民币生态构建：场景深化与私营机构协同
数字人民币的推广需从场景渗透与生态协同两方面发力。当前，数字人民币已在零售支付、公共服务等领域展开广泛试点，未来应进一步拓展至交通、医疗、教育等高频民生场景，提升用户粘性与支付便利性。同时，应加强与私营机构的合作，借助其技术能力与用户基础，推动数字人民币在商业生态中的深度嵌入。例如，通过与互联网平台、金融科技企业联合开发支付接口、钱包应用等，增强数字人民币的市场化属性，降低其“政策驱动”色彩，提升国际接受度。
2. 国际合作框架拓展：大湾区试点与一带一路延伸
在跨境应用方面，中国应依托粤港澳大湾区这一制度多元、金融活跃的区域，率先开展数字人民币跨境支付试点。大湾区“一国两制三货币”的特殊结构，为测试CBDC跨境互操作性提供了理想环境。试点成功后，可将经验复制至“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推动数字人民币在贸易结算、投融资等场景中的使用。此外，应积极参与多边CBDC合作机制，如mBridge项目，推动形成兼容性强、标准统一的跨境支付基础设施，提升数字人民币的全球流动性与可接受性。
3. 监管体系前瞻性布局：稳定币风险预案与标准输出
面对稳定币可能带来的跨境支付冲击与货币替代风险，中国需构建多层次监管应对机制。一方面，应加强对海外稳定币项目的动态监测，评估其对人民币国际化与金融稳定的潜在影响，并制定风险预案。另一方面，应加快国内稳定币相关立法进程，明确发行、托管、赎回等关键环节的监管规则，为未来可能出现的人民币稳定币提供制度基础。同时，积极参与国际监管标准制定，推动形成兼顾创新与风险防控的全球数字货币治理框架，提升中国在国际规则制定中的话语权。
未来数字货币竞争格局展望
技术融合可能性：CBDC与稳定币的协同机制
随着数字货币技术的不断演进，CBDC与稳定币之间的界限正逐步模糊。部分国家已开始探索两者的技术协同路径，例如通过CBDC作为底层结算工具，支持稳定币在零售和跨境支付中的应用。这种模式既能发挥CBDC的主权信用优势，又能借助稳定币的生态扩展能力，提升整体支付效率。此外，智能合约技术的成熟也为CBDC与稳定币的互操作性提供了可能，未来或将形成“央行-商业银行-科技公司”三方协作的混合架构。
国际治理规则的争夺焦点
数字货币的全球化属性决定了其治理规则将成为国际博弈的核心议题。当前，七国集团（G7）与国际清算银行（BIS）正主导制定CBDC的互操作性标准，试图构建以西方为主导的数字货币治理体系。与此同时，新兴市场国家则更强调多边合作与公平参与，推动建立更具包容性的治理框架。未来，围绕数据主权、隐私保护、反洗钱监管等议题的规则制定权争夺将更加激烈，成为影响全球数字货币格局的重要变量。
中国数字货币战略的全球定位
中国凭借数字人民币的先发优势，已在CBDC领域占据重要位置。未来，中国可通过深化mBridge项目合作，推动数字人民币在跨境支付中的应用，并借助“一带一路”倡议拓展区域性数字金融基础设施。同时，在稳定币赛道上，中国需加快对私人部门数字货币的监管研究，鼓励合规创新，以应对美国主导的稳定币体系带来的挑战。整体来看，中国应坚持“双轨并行”策略，在巩固CBDC领先地位的同时，积极布局稳定币生态，提升在全球数字货币竞争中的话语权与影响力。